文/王成家
不知是不是因为女儿属狗,她从小就格外亲近狗狗。每次带她出门,我最提心吊胆的,便是她那双总忍不住伸向别人家宠物狗的小手。此刻,她的注意力又被花坛边静卧的那团棕色身影牢牢拴住了。傍晚的风卷着细碎的桂花香,拂过她扎得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她却浑然不觉,只踮着脚,小手努力向前探着,指尖几乎要触到邻居家那只泰迪湿漉漉的鼻尖。
“小朋友别靠太近,它怕生呢。”狗的主人温和地拉紧了牵引绳。
女儿却像没听见,反而又凑近了些,嘴里软软地嘟囔:“小狗狗,让我摸摸你呀。”我赶忙上前,将她轻轻拢到身后,连声道歉。牵起她温热的小手往家走时,掌心里还残留着她方才因兴奋而攥出的薄汗——上次被猫抓伤后打疫苗的哭喊声犹在耳畔,手背上淡淡的疤痕还未褪尽,可她一见那些毛茸茸的生命,仍似飞蛾扑火,将一切潜在危险忘得干干净净。
“爸爸,”上楼梯时,她忽然仰起脸,睫毛上沾着一丝泪花,“你小时候,也喜欢狗狗吗?”
我怔了怔。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便将我猝不及防地推回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老院子。
那时,我也就女儿这般年纪。每天放学,书包都来不及放下,便直奔院门口,鼓起腮帮吹一声口哨——不是什么复杂的调子,只是短促、响亮的一“嘘——”。哨音未散,院子里便传来“哒哒”的欢快蹄音,紧接着,一道乌黑的影子便会从木门缝隙里灵巧地挤出,风一样扑进我怀里。
是黑子。一条通体墨黑、只胸口缀着一小团雪白的土狗。它来我家时,尚是缩在纸箱里嘤嘤哼唧的奶团子,眼睛都未睁开。我拿奶瓶喂它温牛奶,它便将我的手指当作奶嘴,吮得紧紧的。待它长大一些,俨然成了院里的小小“霸王”,对外人龇出稚嫩的牙齿,可在我面前,永远是那副恨不得将尾巴摇散的温顺模样。
听见哨声,它总先立起身,将前爪搭上我的膝盖,湿凉的鼻子凑到我脸颊边仔细地嗅,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我若故意将书包举高,逗它:“黑子,跳起来就给你看新课本!”它便后退几步,蓄力一跃,爪子轻轻搭上我的手臂,从不弄疼我。
记得有一次我期中考试考砸了,磨磨蹭蹭直到天色昏黑才挪到院门口。没吹口哨,只蹲在墙根下偷偷抹眼泪。忽然,手背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是黑子。它不知何时寻了出来,正用它温热的头顶,一下一下轻蹭我的胳膊。它不叫,也不摇尾,只是安静地贴着。我把脸埋进它浓密的颈毛里,泪水浸湿了一小片。它一动不动,半晌,才伸出舌头,缓缓舔了舔我的脸颊。
后来,黑子当了母亲,肚子日渐滚圆沉重,步履也蹒跚起来。我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便是给它端温水,剥好妈妈煮的鸡蛋,仔细喂到它嘴边。它常会用鼻子把蛋黄轻轻推回我手边,我摇头说:“你吃,为了你肚子里的宝宝。”它才慢慢吃起来,吃完便侧卧在我脚边,任我将耳朵贴上它温热的肚皮,听里面那些微小而奇妙的胎动。黑子半眯着眼,阳光下,神情是未曾有过的宁静与温柔。
崽崽们是在一个周末的清晨降生的。五只乌黑的小毛球,眼睛紧闭,依偎在黑子怀里,本能地寻找着乳汁。黑子疲惫却警觉,见我靠近,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将一只崽崽朝我的方向拱了拱,目光澄澈,仿佛在展示它最珍贵的宝藏。我不敢用手去碰,只蹲在一旁屏息看着。黑子便转过头,先舔舔我的手,又去逐只舔舐它的孩子们,周而复始。
那段日子,院子里总漾着幼崽细弱的“嘤嘤”声和我的笑语。我一度以为,这般光亮熠熠的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放学,我照例吹响口哨。院子里一片寂静。我心头一紧,边跑边喊:“黑子!黑子!”喊声在空落落的院里回荡。妈妈从屋里出来,眼睛红肿,拉住我的胳膊:“孩子…别喊了。黑子…没了。”
我僵在原地,不懂“没了”的意思。直到看见墙角那个熟悉的身影——它静静躺在那里,身体已然僵硬,胸口那撮白雪般的毛,被一种暗红污浊的颜色浸染。我扑过去,摇晃它:“黑子,起来!鸡蛋还没吃呢!”可它的身体那么冷,再也不会回应我的温度了。
妈妈说,是被人下了药。发现时,已经晚了。
我抱着它,哭到浑身发颤。那些温暖的记忆——它扑向我时的冲劲,陪我掉泪的夜晚,推崽崽给我看时的眼神,舔我手心的温热——统统化作冰冷的铁砣,沉沉坠在心底。窝里,不明所以的崽崽们还在盲目地蠕动,寻找着不再存在的温暖源。我把它们挨个捧到黑子身边,它们无知地在那冰冷的身躯上爬来拱去,徒劳地寻觅着乳汁。那一刻,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妈妈把黑子葬在后山开满野花的小坡上。我每天放学都会去那儿坐一会儿,放一颗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跟它说说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说说它的孩子们今天又发生了哪些趣事。
后来,崽崽们一只只被送走了。送走第一只时,我紧紧搂着它,贴着它茸茸的小脑袋说:“你要好好的…别忘了,你妈妈叫黑子,是最好最好的狗。”看着它被抱出院子,胸口那块空洞,仿佛又扩大了些。
自那以后,我家再没养过狗。不是不爱,是不敢。怕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快乐,最终会再度以心碎作为代价。
“爸爸,你怎么哭了?”女儿的声音将我拉回明亮的现实。我抹了把脸,笑道:“没事,爸爸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狗。”
回到家,她缠着我讲黑子的故事。从奶瓶喂奶讲到一起听胎动,从它如何陪我掉泪,讲到它最后如何冰冷地躺在墙角。女儿听得极认真,眼睛像蓄着泪水:“爸爸,黑子一定很爱你吧?”“它的宝宝,后来幸福吗?”
我一一道来。叙述间,泪水依旧滚烫,但那股盘踞心底多年的钝痛,却在细细的诉说中,悄然松动了些许。原来,刻骨铭心的记忆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沉睡着,等待一个被温柔唤醒的时机,然后在讲述中,完成它最后的治愈。
夜深了,女儿已熟睡。我独坐窗边,只见一地清冽的月光,如薄霜铺洒。恍惚间,仿佛又见那道熟悉的黑色闪电,从记忆的深处奔来,带着满腔的欢喜与忠诚,扑进我怀中。
那声短促而响亮的口哨,似乎仍在傍晚的风里清晰回荡,经久不息。
黑子,我想你了。但我更愿意相信,你从未离去。你化成了风,化成了月光,化成了我生命底色里一片最温柔的替身,默默看顾着我,以及我臂弯里这个——同样会对狗狗眼睛发亮的小姑娘。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王成家
编辑:沈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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