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振亮
屈指数来,离开万里海疆,脱下水兵服、蓝披肩已整整二十年了。而存储在我心底,悬挂浪尖上的许多记忆却总让人魂牵梦绕。
三十多年前,我从山窝窝里去到湛蓝广袤的大海边,穿上了海魂衫,戴上了无檐水兵帽,成为了一名守护祖国南疆的戍边战士。我所在的部队是岸导部队,常年从事着多型舰艇导弹的技术检测检修和保养业务。
虽然我们不是水面舰艇军人,但因工作需求,每年都要随舰艇编队从南海到东海,从西沙到南沙,参加各种编队训练和演习活动,饱经了大海无数次的洗礼。
特别是第一次随舰出海时的情景是刻骨的。
那天,我接到连队首长的指令,要我和另外几名导弹技术保障人员随某舰艇支队官兵出海训练、演习。我受命后,既高兴,又恐慌。高兴的是能够看到自己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浩瀚无边的大海了。而恐慌的是自己尽管在业务上算是拔尖的,但万一在海上生活不适应,耽误了战备任务的完成,那怎么回来给首长交差……
在出发之前,连队给我们每人配发了两只容量为25kg的塑料桶,要我们装满淡水。上舰后,艇上的后勤人员跟我们说:“战友们,我看你们都是第一次出海,告诉你们吧,出海后,最缺的,最贵的是什么?是淡水。所以说,你们每天必须节约用水,有计划的用水。”我开始还觉得首长们是在“小题大做”,不以为然。
大海是迷人的。从军舰离开码头,驶出军港后,我的心情就像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村里见到了一台吉普车,一直好奇地站在甲板上,目视着军港和海岸的渐渐远去,渴望着大海上能够真的出现电影里的“海市蜃楼”,渴望看到海上日出时的壮丽景象。军舰沿着目的地在海上起伏前行,舰艇的周边不时有海鸥盘旋,像是在欢迎我们这些“旱鸭子”出海远行。
经过几个小时的连续奔波,映入我们眼底的除了天空上漂浮的或红或紫或蓝或白的云絮,就是整片湛青色,像蜂窝状的海水。与我同行的另外几名战友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出海远行,都觉得有些头晕,下到甲板下的两尺宽吊床休息去了,我却总是站在甲板上久久不愿离去,一会儿想起张九龄在《望月怀古》写道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著名诗句,仿佛一轮皎月真的要从东海那边冉冉升起,展现出一派无垠广阔的动人场景。一会儿想起大诗人李白在《行路难》中写的“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登山则情满于山, 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启人心志的感人诗篇。
古人说,军营是座“大熔炉”,而我说,大海就是锤炼军人意志的一湖“淬火水”。舰艇航行到次日,风浪越来越大,舰艇在大海上跳起了“迪斯科”,长期生活在舰上的水兵们觉得没一丁点的事儿,而我们同行的一位湖北籍战友在舰艇不停地颠簸摇摆中开始出现了“水土不服”,肚子里随后“翻江倒海”,呕吐起来。待舰艇军医给他服用抗晕药品后才渐渐停止呕吐,恢复体能。
连续航行了几天几夜后,我们的舰艇编队在两座相隔数千米,酷似蒙古包一样的小岛中间抛锚,休憩。等舰艇停稳后,我立刻从舰仓里钻到甲板上,只见远处的一线天上端,云霞似火,海面上犹如铺上了红地毯。一位舰艇老兵告诉我,当时我们停靠的小岛叫“珊瑚礁”,那是他们每次从南海到东海参加各类军事训练或演习途经的一个停靠点。我站在甲板上,审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岛礁,离开水面只有几米的高度,远远望去,不见茅草灌木,只有大批的海鸥自由自在地栖息在上面。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三五只海鸥拍动翅膀,或翱翔在海礁的上空盘旋,或贴近海面似鸬鹚捕鱼,周旋几圈后,再落回岛上。
海上的生活是枯涩的。官兵们每天除了按照要求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外,就是躺在不到两平方米的高低床上或看书读报,或漫无边际的思考思索。我耐不住寂寞,爬上甲板,看舰艇在湛青色的海面上犁开一条鱼肚白,浪花像妈妈手中剖开的鱼肚,向两边翻卷。站在甲板上,尽管海风徐徐,但它潮湿,黏糊,让我们这些“初识大海”者感觉很不舒服,它完全感觉不到山风吹拂那般清爽,惬意。
每到早晚休息时间,舰舷边,总有一位身材匀称的小水兵怀抱着一把紫红色的吉它,盘坐在甲板上,平视大海,遥望北方,弹唱起当时流行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妈妈的吻》、《酒干倘卖无》等歌曲。日复一日,我觉得惊奇,便问一位老兵,是否有原因。老兵听后,深情的告诉我:那是一位从河北唐山来的新兵,他年轻的爸妈在大地震时都去世了,他被解放军救出来后交给了一位远方姑父抚养,姑父对他很好,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可惜在他入伍不到一个月时,就去世了。噩耗传到他这里,他一整天没吃,总是以泪洗面……听着这个故事,我心疚得也淌下了眼泪。
时隔三天,我们所带的50kg淡水都快用完了,便跑到炊事班去提水。炊事班长拦住我们说:“你们都是第一次出海,淡水是不能随便用的,不要感觉有点不舒服,就大盆大盆地洗手洗脸,能够打湿毛巾就可以了,要记住,你们早上用过的洗脸水,不要轻易倒了,要用空桶装起来,沉淀后,可以晚上洗脚用。这样吧,看在你们都是第一次出海,战备还有好几天,给你们先打几桶去。如果实在不够用,你们就去空调机下接过滤水,那也是淡水,很多第一次上舰出海的人都这样。”炊事班长如竹筒数豆,一五一十地给我们讲述了一番。往后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们就真的靠接空调机排放的水洗脸刷牙了。
在海上生活,除了“淡水贵如油”外,就是蔬菜贵如肉。官兵们出海一个星期过后,基本上都是吃压缩饼干和压缩罐头。有一次,快要做饭时,我特意钻到炊事班去,看到炊事员们把蔬菜看得比肉还珍惜。选择时,连那些叶子上长满了斑点,有一半泛黄,或被虫子撕咬过的都不会轻易丢弃。记得在我们返回军港时,我们每个人的嘴角都因为长时间吃不到蔬菜而干裂,或出血泡。
在海上执行战备任务的半个多月里,我们都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特别是在我们圆满完成任务,正准备载誉而归时,一场久违的台风又踏着我们的脚跟席卷而来。一堆堆的惊涛骇浪像一堵堵的玻璃墙,“哗啦啦”地向舰艇上砸过来,浪花扑向了几层楼高的甲板。舰艇在台风中更是大幅度的左右摇摆,我们同去的几位战友随后 “肠胃反应”更加严重,都趴在舰床上不敢随意动荡。特别是那位一上舰就开始呕吐的战友,一连几天,粒米未进,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返回军营,有人问他:“要是给你去舰艇上服役,你有何感想?”他听后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任我选择,在舰上工作比我现在多两倍的工资,我是不会选择到舰艇上去生活。”
有人说,海上的生活是烂漫的,而在我的记忆中,它却是辛酸的,苦涩的。我这一辈子是忘记不了那些悬挂在浪尖上的人和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海军战士。
作者介绍:尹振亮,湖南嘉禾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嘉禾县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2008年参加湖南省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全省中青年作家班。著有散文集《第一次穿越台湾海峡》《溜走的芙蓉镇》《行走在嘉禾》,长篇小说《乡官》,新闻作品集《追梦之旅》。
来源:红网
作者:尹振亮
编辑:龙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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