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成家

6月18日，中考首日，我悄然起身，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一个沉甸甸的梦境。匆匆洗漱一番，一头扎进微凉的晨风——去接与岳母同住的大女儿，这三年来一直是岳母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来到岳母家门口，温暖的阳光裹着早餐的香气流泻而出。女儿已端坐在椅子上，头深埋书卷，几乎要融进字里行间。岳母正将一柄折叠伞仔细塞入书包：“乖宝宝，带上，天气预报说有雨下！”女儿只含糊“嗯”了一声，眼皮未抬。那微弱回应，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我心房最柔软处。

记忆溯流而上。初中三年，岳母屋里的灯总比星辰醒得更早。清晨五、六点，厨房便氤氲开米粥的清香，她佝偻着背，将薏米、红枣、花生、枸杞熬煮成浓稠的关切。盛夏，她守着闷热的灶台，把绿豆汤熬好之后静置一段时间再放到冰箱里，待女儿晚归捧上沁心的甜意；寒冬，她提前打开空调、烘暖被窝，将热水袋妥帖安放女儿脚边，自己裹着旧棉衣在客厅假寐。

“这孩子太拼了，”岳母常红着眼，将切好的水果轻放女儿手边，“瘦得书包快把人压塌了。”她总把校服熨得笔挺，裤脚挽到最合宜的高度；发现女儿指甲长了，便握着指甲剪，静静候她解完题；甚至女儿随口一提的糖醋排骨，她也要反复向妻子求证做法，一丝不苟。这日复一日的琐碎，早已织成一张无声的网，温柔托举着女儿伏案的日夜。

此刻，我无需多言，默默接过书包，与她并肩踏入前往考场的路上。空气清冽湿润，郴城的大街小巷已游动着万千奔赴考场的学子，肩上书包鼓胀，似压着三年光阴淬炼的沉重结晶。女儿仍捧书疾行，唇齿翕动，仿佛要将每个标点都刻入灵魂的脉络。“别慌，”我轻拍她肩，声音竭力平稳，“你熬过的夜，磨钝的笔尖，都是今日最硬的底气。”她抬首，夏日的晨光落进眼眸中，那里跳动着忐忑，也燃着两簇倔强的小小火苗——那是无数孤灯长夜，用坚持与汗水煅烧出的星芒。

郴州市一中考点近在眼前。校门口人潮汹涌，喧嚣着紧绷的脉搏。女儿终于合上书，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尽天地之力。旋即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朝那扇决定性的门走去。我凝望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瘦弱的身躯裹在人流中，显得既坚定又无比单薄。视线骤然模糊，一股热流冲撞喉头。“崽崽——”我几乎用尽肺腑之力呼喊，“待会儿爸爸来接你！”她脚步未停，只手臂向后轻扬，挥了挥。那一挥，如风拂柳梢，轻盈却裹挟千钧之力，瞬间击溃我强筑的心防。眼眶灼热之际，天空竟飘起了雨丝，凉凉吻上脸颊，仿佛天地也感知这无言重托，洒下密密的银针。

雨点渐密。我撑伞退至檐下，目光却生了根，牢牢钉在她消失的转角。雨幕中的校园肃穆，眼前却叠映出无数长夜：寒冬呵气暖手，冻指搓揉作业；酷暑汗珠滚落，洇湿习题册页；模拟失利伏案无声抽泣；难题得解刹那如释重负的笑颜……一盏孤灯如豆，夜夜勾勒她伏案的瘦削剪影。而岳母，总在此时轻手捧来热牛奶，围裙拭手，倚门欲言又止，唯恐惊扰那片专注的星海。那倔强的脊梁，硬是在书山题海的罅隙里，撑开了一片属于她自己的、微光闪烁的穹窿。此刻，立于初夏这场不期而至的雨中，我方彻悟：那无数灯下微光，早已在无声处熔铸，化作了她今日步履间那份不容置疑的沉实。

雨势愈紧，敲打伞面，也叩击我纷乱的心鼓。环顾考场四周，一片沉默的伞花已然盛放。家长们静立雨中，目光如炬，穿透雨帘，齐向同一个神圣坐标。这伞下的守望，无声胜万语，饱蘸滚烫期冀与深沉祷祝。风雨飘摇，这无数撑开的伞，好似一片片巨大的荷叶，在生活的池塘中，竭力为含苞蓓蕾遮蔽哪怕一丝风雨——而岳母三载春秋的无声付出，何尝不是一柄更温暖坚韧的伞？她用布满岁月沟壑的手，固执地在生活的凄风苦雨中撑开一方无言的晴空，让女儿的世界始终浸润着爱的暖阳。

终于，收卷铃声清越，穿透雨幕。女儿的身影很快浮现于涌动的人潮中。我急忙迎上前，将伞稳稳覆于她头顶：“崽崽，辛苦了！”她接过伞柄，仰脸。雨珠缀湿发梢，贴在额角，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蕴着整个宇宙初生的星辉：“题目还好，爸爸！”声音卸下千斤巨石，透出前所未有的、羽毛般的轻盈。雨点敲击伞布，滴滴答答，如无数细小的鼓槌，应和着我们归家的脚步，为少年们刚刚翻越的第一座峻岭奏响凯歌。

归途雨丝如织。女儿静默走在我身侧。伞外淅沥，伞下安宁。我侧目看她，雨水洗过的侧颜沉静，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经沙场洗礼后的澄澈与镇定。这无声的同行，比万语千言更清晰地宣告：她终是以自己的双足，稳稳踏过了这段人生初程必经的风雨泥泞。

雨幕低垂，万千银线仿若时光的梭子，将三载灯下苦读的清影，将岳母无微不至的涓滴之爱，密密缝进脚下这条湿漉的归途。那些沉坠如深海的长夜，曾如锚链紧锁年轻的航船；而今朝，她终是解缆扬帆，独自驶向命运展开的第一片苍茫海域。风雨浸湿前路，却浇不熄她眼中那簇由无数寒夜灯火点燃的烈焰——那是不熄的希望，终将燎尽前路荒芜，照亮她命定奔赴的远方。

伞骨撑起的方寸晴空下，雨滴敲击伞面的节奏，是少年心事的鼓点，亦是父辈心跳的共鸣。这伞所能荫蔽的终究有限，伞外的风雨山河，终须靠她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去闯荡。所谓成长，大抵如此：在亲人竭力撑开的伞翼下，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风雨兼程，最终将身影，烙印在更为广阔的天地之间。而岳母那份绵长深厚的爱，早已化作她心底最温韧的铠甲，护佑她在未来的征途上，无惧风雨，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