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成家
湘南的雨,仿佛深谙时序的韵律。小满刚过,它们便如赴约的精灵,成群结队地翻越南岭山脉。云朵化作巨大的织机,将云絮中的银丝织成漫天轻纱,轻柔地覆盖在湘南的山川田野之上。老人们总带着神秘的神色说,这是龙王爷在为龙舟洗刷鳞甲,好让它在端午竞渡中威风凛凛。而我侧耳倾听,总觉得雨声中藏着碎玉相击的清响,清脆又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深处。
两千三百年前,屈子那带着香草气息的环佩,最终沉入汨罗江的波涛,碎作齑粉。从那以后,每个端午都化作这青白色的雨,纷纷扬扬地洒进汨罗江、洒进湘资沅澧及其无数支流蜿蜒曲折的褶皱里。江水裹挟着雨珠,似乎也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浪花翻涌间,仿佛能看见屈子行吟江畔的身影。
母亲总是在端午时节,早早地在檐角悬满粽叶,叶片翠绿欲滴,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她笑着说,这是要接住能祛百病的端午水。当她挎着竹篮去采药时,山间的葛藤像是调皮的孩子,缠着雨珠往她的蓝布衫上攀附。石缝间的车前草,高高擎起银盏般的叶片,承接上天赐予的甘霖。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她那泥泞斑驳的脚印,在雨幕中前行。只见柴胡、夏枯草在雨水的滋润下,舒展着柔软的腰肢。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晶莹剔透,哪里只是普通的水珠,分明是母亲指尖坠落的星辰,闪烁着温暖与慈爱的光芒。
雨水浸润后的槲树叶,变得格外柔软,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母亲手把手教我叠叶为舟,将白白胖胖的糯米仔细地填进叶舟中,再用龙须草轻轻系好。她的食指被草绳勒出深深的红痕,却只是笑着说,这是菖蒲剑留下的印记,“端午草木都沾着天地灵气。”当蒸锅腾起袅袅白雾时,小小的厨房瞬间变成了神秘的炼丹炉。糯香与陈艾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在梁柱间欢快地游走,就连积年的炊烟,也被染成了清新的青碧色。那香气飘散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沉醉。
去年端午,我在老屋的角落里寻得半坛雄黄酒。褪色的红布下,沉沉地卧着母亲的几根白发,就像一艘未完工的龙舟,承载着岁月的痕迹。檐漏的雨水滴落在酒面上,漾起层层涟漪。恍惚间,我又看见母亲蹲在灶前,专注地煨着艾草汤,火光映照着她温柔的脸庞。她曾说端午水能照见魂魄,此刻,在药香氤氲的老屋中,她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正往我碗里添最后一勺蜂糖,那甜蜜的滋味,顺着舌尖,暖到了心底。
龙舟上的大鼓穿透雨帘,激昂的鼓点将雨珠震作纷纷扬扬的金粉。供桌上的苦槠粽,表面晶莹湿润,仿佛“淌下”了思念的泪水,或许是听见了雨声里跨越千年的呼唤——楚辞的咏叹,在雨雾中回荡;艾草的低语,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母亲留在粽叶上的指纹,成了永恒的记忆。我取下门楣的菖蒲剑轻轻挥动,刹那间,二十载光阴如银线纷飞,落在青苔石阶上,发出叮咚的声响,那是岁月流逝的声音。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细密得如同精巧的针脚,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时光的裂隙。我想起母亲曾说过,端午水落进江里,便成了龙舟划过的痕迹,记录着竞渡的热闹与激情;落在山上,便成了草木的泪,饱含着对大地的眷恋;落在人间,便成了思念的根,在每个人的心底发芽成长。慈爱的母亲已去世多年,但这雨依旧年年如期而至,仿佛天地间一场漫长的祭祀。我静静地站在老屋门前,看着雨水顺着瓦檐滴落,一滴,又一滴,在石阶上凿出浅浅的凹痕。原来岁月就是这样,以最温柔的方式,刻下最深的印记,让人在时光的长河中,不断回味那些珍贵的过往。
江上鼓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深处。恍惚间,似有龙吟低回,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千年,诉说着端午的故事,诉说着无尽的思念。我忽然明白,端午水从来不只是雨,它是千年未绝的哀思,从屈子投江的那一刻起,便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它是沉入江底的玉佩,承载着高洁的品质与无尽的遗憾;它是母亲熬药时的那缕烟,带着家的温暖与关怀;它是每一个无法重逢的端午里,悄然生长的怅惘,在心底蔓延,挥之不去。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王成家
编辑:沈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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