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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谷满的天光觉

5点20分天尚未亮,谷满准时从床上弹坐起来,多年来的习惯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透过花花绿绿广告布糊着的窗子,传进来一阵紧似一阵哗哗啦啦的雨声,仿佛是一场无与伦比的交响音乐会,谷满内心不由得欢喜起来。毕竟俗话说得好,“有钱难买天光觉”。在这倾盆大雨的日子,他想,他终于可以安心放平这一百四十多斤的疲惫躯体,尽情地赖床了。虽然今天浆砌护坡工程上九十五元工资意味着也将随这雨声而去,但他心中纵有千种不舍,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暂且由它去吧。

这是小县城中典型的一个城中村,谷满租住的是该巷子里最里面的一间,不,严格来说是两间。房东为了在拆迁之前尽可能多获取一笔租金,在房子后边用砖头及石棉瓦加盖了一间算作厨房。房子虽盖得不太严实,但租金却严严实实翻了一倍。谷满租住在这已经三年零三个月了,在此之前,他一直住在一家“狗婆笼”煤矿的工棚里。虽然好几次因为房租未按时支付到位,以致房东板着脸撵他走,甚至在他家门上挂上了锁,但终因谷满好言相向,并且将大小不一、长短不等的票子如数奉上,才总算是有惊无险。

谷满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时间是5点40分。以前这个时候,他早该骑着他那不知被倒卖了几次手的“小毛驴”上工了。谷满不由伸了伸懒腰,唉呀,这天光觉睡得就是舒服。

谷满原本也是有手艺的。他的老家在距县城七十多公里外的山区牛氹村,初中二年级这年父母相继病逝,谷满便成了孤儿,当然上学也就成了梦里的事。但生活还得继续,月亮也并不因为谁家的喜怒哀乐所动,依旧以他既有的模式或明或暗、或隐或现、或缺或圆。小小年纪的谷满自然无法耕作自家的责任田,在组长的撮合下,便跟着族叔谷大仓学木工吃百家饭。那时的木工手艺也还吃香,刚刚手里有几个余钱的家庭,再怎么节俭也得打几件实用物件。比如拆下砖头架的床板做个床架,比如做个大衣柜让塞在烂箩筐里的衣物挪个窝……谷满好学,也勤快,深得师傅满意。几年下来,师傅便让他出师独立做手艺了。可好景不长,随着农村打工潮、进城潮来袭,农村已几乎屋在人空。即使有几户留守在村的,所用的水桶、脚盆、凳子什么的,都一概铝化、塑料化,谷满的木工手艺便彻底失业。

窗外的雨还在发了疯似的拼命下着,一根根手指粗的雨柱密密匝匝竖立在巷子里,似乎就没有断过。谷满翻了个身,继续着他久违的天光觉。

一晃已近而立之年,谷满却还啥也没立。偌大的村子只有谷满一个壮劳力在家伺弄两亩薄田,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那年正月初六,邻村朱精明来到他家,邀他一起到隔壁县的夹子山煤矿下井拖煤,说工资一天几乎可抵一担谷子,比在家种田收入高多了,于是谷满便有了第二份职业。那时候的夹子山,本地人或贷款或集资筹点本钱就可在山上开“狗婆笼”挖煤,一时间大小煤笼上百家,拖煤工几千人。拖煤工的钱来得快,花钱的诱惑也大。每个矿的工棚里,“炸金花”“扯胡子”“跑得快”“三洽猪”以及打麻将、摇骰子等各种赌博形式应有尽有。路头路尾各种“小卖部”“理发店”“按摩店”招牌满目。与谷满同在一个矿进班的贵州牯卢春才,一家三口来这里两年多了,基本上也就是糊着两张嘴,没有隔夜粮。尽管其妻月梅哭、闹、吊招数使尽,但他仍是这些地方的常客。

谷满倒是经得起这些诱惑,他从不参与赌博,也从不光顾那些名不符实的“理发店”“按摩店”,工友们都叫他“十大稳重青年”。然而有一次,“十大稳重青年”也差一点就不稳重了。那时的夹子山是男人的世界,除极少数几个拖煤工的家属外,其余均是清一色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别说娶媳妇,十天半月能见到一个姑娘家都是件稀罕事。来自云南边境且脑子异常灵泛的矿工黎大鹏便盯上了这偌大的婚姻市场。不几天,一个自称是黎大鹏表舅的人,领着5个越南妹子来到了夹子山,说越南现在男少女多,且生活苦不堪言;说那边若家里有一千元那就是大富翁了;说这些妹子都想嫁到中国来,句句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你毋庸置疑。一天之内,便以五千、七千、一万元不等的彩礼加介绍费,成就了五桩婚姻。之后,陆陆续续又成就了十四桩,且个个温柔贤惠,甚是美满。谷满也动了心,找到黎大鹏托他表舅给自己也说合一个。那天谷满领着黎大鹏表舅及自己的准媳妇正准备去工棚付钱,恰巧碰着卢春才的媳妇月梅。月梅见这阵势,灵机一动说:“谷满大哥,我家的电开关烧断了,春才又在下井,麻烦你耽误几分钟时间,帮我换装一下开关,家里还等着用电做午饭呢,行不?”

谷满说:“行。”便要他们先到工棚里等一会,自己随月梅去换开关。

到了月梅家,月梅说:“谷满啊,她们介绍的这种婚姻是假的,你千万别上当。”

“怎么会是假的呢?这里已经有一二十对了,不都很好吗?”谷满不信。

月梅很着急:“这叫‘放鸽子’,早两年在我老家也很盛行,共有三十多对。个把月后,她们都会悄悄离去,然后又到别的地方找下一家。你信我的,真没骗你!”

“这……”谷满很是吃惊,看着月梅一脸真诚、不像是刻意坏他好事的样子,心有不甘悻悻地往回走了。

果真不出月梅所言,还不到一个月,这些新媳妇便一个不剩全部归巢去了。为此,谷满特意请了一天假,打摩托从镇上买来四瓶好酒和几个硬菜,并邀上朱精明等几个老乡,专门到月梅家一起大搓了一顿,诚心诚意对月梅表示感谢。

隔壁传来刺耳的“吱呀”开门声,谷满知道,那应是胖女人在送客。他对胖女人的印象不算太好,但也不是很坏。进进出出见面也打招呼,有时谷满家没人,下雨了胖女人也会顺手把谷满家晒的衣服、床单什么的收起来,挂在他门边。这人至少心肠不坏,至于别人做什么,那是别人自己的事,谷满想。谷满起床撒了泡尿,看看时间是6点05分,雨还在持续地下,便又躺下,但睡意却随之消遁。奶奶的,这天光觉还真不是随便想睡就能睡得着的,谷满心里狠狠嘀咕,顺手拿起枕头垫在背后,披衣靠在床头坐了起来,然后掏出根烟点上。

私人开的“狗婆笼”矿比公办煤矿简陋多了,为节约成本,无论主巷、副巷,几乎都不会浆砌拱顶,仅用矿木横竖支撑着。谷满进矿拖煤一段时间后,矿主肖艺知道谷满曾做过多年木匠,便找到谷满要他做矿井大工,负责用矿木在巷道里下龙脚、装飘栓等木工活,工资按巷道出煤量比率计算,另按月兑现质量安全奖。这是个好活计,比普工用竹箕弓腰驼背、半立半爬的拖煤轻松许多,且工资也高不少。谷满毕竟是出了师的正儿八经的木匠,对这点粗糙的榫、卯功夫,自然是不在话下。他内心非常激动,当朱精明刚刚从矿井里一钻出来,便按捺不住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予以分享。但朱精明看上去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表示恭喜的场面话,就若有所思地钻进了澡堂。第二天,正当谷满提着斧子、凿子准备进班时,矿主肖艺走过来对他说,你来矿上的时间不久,井下综合经验还不足,我考虑再三,还是让朱精明做矿井大工比较合适。虽然事情来得有些始料不及,但谷满认为矿主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毕竟朱精明在矿上已经干了五六年了。谷满内心虽然有点失落,但想想朱精明也是老乡,况且自己还是他介绍过来的,也就坦然开来,并替朱精明感到高兴。

再说朱精明自当上这矿井大工之后,整个人似乎都飘了起来,言谈举止很有矿主肖艺的形态,工友们取其别号为“二矿主”,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揶揄成分,几天时间下来,便随叫随应,很是受用。朱精明虽是个老矿工,但从来没摸过这木工家什,在矿井里下龙脚、装飘栓等活计,纯是“驴子学马叫”,几乎都要靠谷满帮他做。

那天谷满接到村里电话,说他师傅去世了,他很是悲伤。在谷满心里,对师傅的感情与其对他父亲的感情没什么两样。他连夜向肖矿主请了半个月假,回村全程帮忙料理师傅的丧事。丧事料理完毕,谷满刚回到矿上便得知矿井发生了冒顶,11名矿工被堵在矿井里生死不明。经过8个小时的紧急救援,10名矿工获救,贵州牯卢春才当场死亡,事故原因就是最近掘进了70余米矿井冒顶近20米。

那时在私人“狗婆笼”矿拖煤,矿工们都自嘲是“吃阳间饭,做阴间活”,生死就在一瞬间,死人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话虽如此,但这事无论发生在谁家,都是天大的事。月梅在夹子山举目无亲,也没有贵州老乡在这边做事,卢春才的死让她一下子懵了,只见她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泪流发呆,任凭孩子哇哇大哭也毫无反应。看着月梅悲伤无助,再联想到自己的苦难经历,谷满的眼眶也不由得红了起来。征得月梅同意,他先是叫来几个矿工帮忙,把卢春才的尸体送到邻县火葬场进行火化,然后又帮月梅一道参与了夹子山镇政府组织的理赔协商,最终矿方一次性赔偿了四十七万七千元。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随后他又将月梅母子送到了贵州老家。

半年后的一天,谷满接到月梅的短信:“还在矿上?成家了?”

谷满回信:“不在矿上我还能干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一年后的一天,月梅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囡囡突然出现在夹子山,与下班出矿、全身仅剩脸上两个白点的谷满碰了个正着。吃完晚饭,谷满正准备带囡囡去隔壁工棚看电视,月梅却叫谷满坐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谷满未加考虑也不必考虑地答道。

“我有三个要求,你能答应吗?”月梅又说。

“你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没问题。”谷满回答得不是百分百肯定,但却很干脆。

“第一,我要与囡囡一起过来,你不能歧视,能做到吗?”月梅问。

“能!”谷满应声而答,并不屑道:“切,这也算问题?”

“第二,赔偿款我一分都不会带来,全部留给我公公婆婆,全当我替他们养老送终,你有意见吗?”

“我没看错你,你做得对。如果二老不介意的话,我们还应该多带囡囡走动走动,毕竟她是他们的亲孙女。”谷满的真诚,让月梅眼泛泪花。

“第三,你不能再干这拖煤的活了,哪怕去讨米,我都跟着。”说完,月梅忍不住直抽噎。

倒是这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让谷满沉思了良久。最后谷满好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说:“行!我明天就结账走人。”

窗外的雨终于有所收敛,其声响也似乎温柔了许多,以至于时而传来脚踏胡同积水的声音,证明已有早起的行人又开启了新的一天。侧身看看脸庞微红、酣睡正香的囡囡,再看看腹部高高隆起的月梅,谷满在床上坐不住了。他想起前天碰到矿主肖艺,他说他的煤矿关闭了,政府对煤矿无序开采非常重视,不符合条件的全部关闭。不但如此,现在夹子山还实施了复绿。他说现在国家对农村特别关注,危房改造、易地搬迁以及农业合作社等新农村建设举措,让好多在外打工的都陆续返乡就业。我现在就转型在做房屋整体定制装修,重点是新农村建设这一块,生意好得很呢。临走时肖艺说:“你是个好人,如果哪天你想重拾你的木工手艺,就来找我。”说完递给谷满一张名片

谷满拿上手机,时间是6点30分,他给月梅发了条自己今日行踪的短信,便悄悄起床,蹑手蹑脚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名片,披上薄膜雨衣,轻轻出门走进了雨里。他决定,在这挣不了工资也睡不成天光觉的雨天,去找肖艺。

巫海武/文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巫海武

编辑:龙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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