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石头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提他的村子。他说他村里的房子都是竹子搭建的，年代越久远越是泛着古旧悠远的光。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村里一直延伸到山里的清泉边，夏天光着脚走在石板路上就像喝了泉水一样舒坦。吃过晚饭，乡亲们三三两两地都聚到村里的大榕树下，听村小学的赵老师给大家讲山外面的故事。而他和一帮淘得能上天的小子三两下就窜上了树丫，一边听赵老师的故事，一边眨巴着眼睛看星星……我就是从石头的嘴里知道莽山，知道莽山深处这个叫跳石子的千年瑶寨的。

石头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托着腮呆呆地看着他，我总觉得石头跟别的人不一样，他是山泉泡大的孩子，他清俊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笑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像山泉水冲刷过似的闪耀着光泽。还有那笔挺又洋溢着勃勃生机的身姿，就像莽山的一棵青松，让人觉得他不属于这个城市。

那时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恋人。

石头老是跟我提他的老家，我的梦里便有了他老家的样子：树绿水清，山路弯弯，竹楼高低错落，石板路连着左邻右舍，早有鸟儿啁啾，晚有山雾缭绕，犹如白云深处的世外桃源。

于是暑假的时候，我缠着石头要和他回老家去。石头答应了。

莽山没有让我失望，山奇、水秀、林幽、石怪，果然不负南方“西双版纳”的盛誉。“猛坑石”的挺拔俊秀，“鬼子寨”的扑朔迷离，“乐水溪”的清澈晶莹，“湖中岛”的恬淡雅致等，令我流连忘返。莽山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在我面前尽情地摇曳着绚丽多彩的丰姿，让我饱览了莽山的百态千姿之美。

来到跳石子，天已经黑了，除了散落在山野里的几盏昏黄的灯光，我没有看到石头说的世外桃源。

第二天中午我从一张老式木床上醒来，才仔细打量起石头的家，房子确实是竹楼，甚至能从竹与竹之间的缝隙里看到阳光的影子，那一丝光亮让屋里显得愈加的黑。几个脱了漆的木质家具和几张竹椅，沉默地立在屋里，与我对峙着。

我觉得这跟石头说的和我想象的不是一回事。

吃过早饭后，石头带我在村里转了转，在他说的那棵大榕树下，我看到了赵老师讲故事的大石头，石头是凉的，我躺在冰凉的石头上，透过树的枝丫想象着石头小时候在上面看星星的感觉。

石头带我走的最后一站是他的小学。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栋砖房，尽管年代久远，但是砖的红色仍在，只是因为风霜雪雨的侵蚀，像是一个已经老去却还有几分颜色的妇女尴尬地立在村子里。

我们趴在学校的窗户往里看，因为是暑假，教室里只有沉睡着的桌椅。或许，即使不是暑假，这些桌椅大概也精神不到哪去。

“你能从这样的小山村走出去，上大学，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由衷发出感慨。

“嗯，不过我还是要回来的。”石头尽量说得漫不经心。

我立刻电击般呆住了，尽管这不是石头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在学校每次提到他家乡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就像那些天天嚷嚷着隐修却又离不开攘攘红尘的人们一样，只是一种心灵寄托。可回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石头是认真的，我甚至觉察出他身上的那些清灵其实都和他的这个决定有关。

果然，毕业时，石头回了莽山。他说，有个叫何勇的大学教授辞职下海，来到莽山，承包了上千亩柴火山，作复活基地，要复活瑶山古法牧猪。他不断试验，最后选定国家保护品种——湘西黑猪，利用湘西黑猪与当地野猪杂交，成功繁殖出新品种，将新品种取名莽山黑豚。莽山黑豚因在没有任何污染的大山中放牧，吃发酵的玉米、黄豆、米糠，喝山上的矿泉水，呼吸着富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全部用中草药来防病治病，因而肉质鲜美，皮脆肉香、肥而不腻，口味独特，社会反响和市场行情很好。

他心动了，告诉我这是一个很好的机遇。他从小就听瑶山的老人常说，瑶山人先前养猪，都是半牧半喂，与野猪通婚，是为山猪，其毛黑，其肉香。猪有病了，上山采把草煮水，喂了就好。可惜这些古法牧猪已渐渐失传，只留在老一代人记忆里。他们常常感叹，现在喂养的猪没有从前的猪肉好吃。

他说，我们莽山跳石子村有三千亩大山，绿树环抱、竹木成荫、溪水潺潺，瑶山古法牧猪如果可以在自己的家乡成功实施，绝对是绝配。我们独有的山水环境所孕育出来的莽山黑豚、农耕产品，一定会深受城里人欢迎，到时绿水青山就能变成金山银山，一头头黑豚就能变成一头头小金猪啊！

我的爱情最终没有挽留住石头，他走的时候说：“给我三年时间，我和我的千年瑶寨会用最隆重的仪式，迎娶你做我的新娘。”

我含着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回莽山做了“高山峻岭牧猪人”，而我来到了深圳打拼，做了一名白领。

我没有跟石头联系，但他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同学、朋友那传来：他回到莽山跳石子，说服何勇在跳石子再办基地、扩大规模。他们一头扎进了大山，收集牧猪古法，科学复活运用。他们自创了“多菌种联合发酵”法，探索出“鸡豚混牧”模式，他们迎难而上，读黄帝内经，学中医，等猪生病时，试验组方、配伍，提出并实现了“中药替代抗生素”的目标。他们修路，在山谷里建仿生态猪舍，建料房，成立了农民合作社。他们借用古法推陈出新，在林下放牧猪，猪活动的地方，不影响林业生产，不破坏山林，还能反哺自然……

这期间，我陪朋友或者客户来过莽山数次，莽山时红时粉时绿时黛，时晴时雨时雾时风，绝不雷同地把她的美丽赐予每一次前来的我。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勇气踏上跳石子的石板路，莽山黑豚名声在外，已经成了莽山旅游的一张名片，我却一次也没有勇气品尝。

这年暮春，我陪公司老总来莽山游玩。他久闻黑豚美名，一定要去跳石子品尝一番。老板就是上帝，我只能舍命陪君子。

开车一路过来，我发现跳石子真的变了，水泥路已经修到家门口。村里以前破败不堪的房屋也修葺一新，房前屋后，路上路下，干干净净，村貌跟早几年相比焕然一新。尤其一些新建的竹楼，方圆兼备，相互间簇拥偎依，原始古朴，别具特色，尤其打眼。

信步走进一家瑶族黑豚馆，身穿瑶族服饰的服务员迎了上来，给我们介绍，莽山黑豚是莽山跳石子村民放牧的一种黑猪。放牧基地不设围栏，不设猪圈，只建仿生猪窝，遮雨避风。猪在野外嚼草药，翻泥土，喝山泉水，呼吸负氧空气；全程不种疫苗，四季不用西药物，无抗生素，无激素。猪肉肉质鲜美、皮脆肉香、肥而不腻、口味独特；以清水素煮、素涮、素蒸等极简吃法品尝，风味最佳。

老总让她说得“口水直流三千尺”，直催着赶快上菜。莽山黑豚果然名不虚传，肉质格外鲜美，肥肉清香不腻，瘦肉松脆嫩滑，天天把减肥挂在嘴上的几个女孩子也大快朵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美丽的瑶族少女盛装唱起了瑶家敬酒歌，给我们轮番敬酒。她们端着小酒杯，唱起敬酒歌，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饭后，我们来到了产品展示和销售的莽山黑豚馆，也就是在这里我终于遇上了五年未见的石头。当时他正在跟展馆里的游客介绍莽山黑豚，绘声绘色说到当年跟何勇、刘红霞夫妇开车去麻阳找纯种湘西黑猪母猪种苗，用上各种诱导让母猪跟野公猪婚配怀孕的囧事……他口才好，说得诙谐有趣，逗得游客们笑弯了腰。

我默默听着，眼圈却红了，装作拍照，从黑豚馆出来，沿着村里的石板路，打量这个我曾经梦到过的地方。

“人间四月芳菲尽”，到了四月，桃红李白，都次第谢了。可抬眼望去，莽山的杜鹃花依然开得满山满谷，绚丽动人。跳石子的杜鹃花，更是开得无拘无束，落得自由自在，它们不论土质肥瘠，散落在灌木丛中，蓬勃在田埂河边，热烈、奔放。

“莽山的杜鹃花我一辈子只送给一个人，如果你愿意，我仍然希望这个人就是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头捧着一大束朝霞一样的杜鹃花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目光和声音一如从前，清澈如泉。

一股甜蜜从心头涌出，我闻到了莽山弥漫着山花、青草和松脂的淡淡芳香，让人心醉神迷。

欧阳华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