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十五,是李六苟八十岁的生日,也是他第三十次过生日。
与往年生日不同的是,今年的生日,李六苟品尝到了五年珍藏的倒缸酒——这是他“侄儿”专门为他八十大寿提前备好的。
聚餐后,身着新衣的李六苟打着酒嗝出了门,从村的南边走到北边,又从村的东边走到西边。回到家的时候,已是9点多钟。他突然站在大门口大叫一声。他“侄儿”李国纯闻声跑出来问:“出什么事了?六叔!”
“没什么事……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好日子活不够。”
“活不够你就使劲地活呗!”
李国纯给李六苟倒了一杯茶,就回房去了,走的时候还自言自语:“六叔就是这样,连表达感情都这么特别!”
50岁的六狗走了“狗屎运”
1992年,嘉禾县坦坪乡托山村的六狗50岁。
这年5月的一天,他正在村东头挥锹改造梯田。晌午时分,走过来了一对年轻夫妇。
看到他只穿一条短裤,脊背和光头都晒得黝黑,女的问:“大叔,这大的太阳,也不戴个帽子穿件上衣?”
六狗说:“不怕晒。”
女的又问:“是跟自己家做事还是跟别人家做事?”
六狗说:“别人家。”
“给多少工钱?”
“吃一顿饭。”
“那家里人呢?”
“没有家里人。”
话到这里,女的就不问了,夫妻俩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刚走了几步,男的又转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狗,他们都叫我六狗。”
“六狗,六狗……”这个男的边走边念叨着。
这对夫妻,就是时任珠泉镇荞麦塘村党支部书记李国纯和他的妻子李梅花。
这天,李国纯陪妻子回娘家,因为小舅子住在农田渠坝上,他们也就走到了这里。
回到老丈人家,李国纯就开始了解六狗的情况。老丈人告诉他,六狗在家中排行老六,因为农村有贱名好养的习俗,父母为他起名六狗。六狗十六岁时就死了母亲,智残的父亲于1975年病故。后来他的三哥也相继去世,现在只剩一个哥哥在世,他自己到现在也没有结婚。小舅子还告诉李国纯,六狗头脑有点问题,平时也没有正经的活干,饿了就给人打工,混一顿饭吃。
李国纯陷入了沉思。改革开放,包产到户,确实调动了大家的劳动积极性,但对农村这种生存能力弱小的孤寡老人如何帮扶,确实是一个问题。
“我解决不了政策层面的问题,但解决一个具体问题还是有能力的。”李国纯这么想着,就把自己想请六狗到家赡养的想法跟老丈人说了。
老丈人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自己想定的事情,我都支持你,只是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赡养六狗,比你养一个孩子要难得多!”
“这我想到了。我就想,一个共产党员,退伍军人,总不能乐盲拉二胡——各顾各吧!再说,我们家也有这个传统。”
李国纯的爸爸李啟甲当年赡养一个孤寡老人并给老人送终的事情,老丈人当然知道。
老丈人说:“只怕是要苦了你们夫妻俩!”
村支书家里来了个“老小孩”
从坦坪乡托山村到珠泉镇荞麦塘村(原城关镇),只有二十多里路。六狗听说上次见过面的那对夫妇要请他干活,第二天便背了一个包袱来到李国纯家。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六狗的生活能力之差还是让李国纯夫妇感到吃惊。
六狗不洗脸、不刷牙、不洗碗、不冲厕所,有时连衣服也穿反,鞋子左右不分,活脱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李国纯夫妇能做的就是一件一件地教,而且还要耐心地反复地教。
为防止他把衣服穿反,扣子扣错位,家里专门为他买了一面衣镜,直接立在门边上;为了让他每天洗脸刷牙,家里专门为他配备了脸盆毛巾牙膏牙刷,放在他的专用水管旁;为了让他饭后洗碗,家里专门为他准备了专用碗筷,并在墙上挂了一个小碗柜;为了解决他总也系不好鞋带的问题,家里专门为了买了两双“一脚蹬”和一双拖鞋。
六狗每天出门前,李国纯夫妇总要有一个人对他进行“例行检查”,过不了关,必须重做一遍,还不会做,夫妻俩一遍遍地教,直到学会为止。
六狗对刷牙很反感。有好几次,他都是糊弄一下就想过关,被李国纯发现,逼着重刷。这个时候,六狗就像一个做错事被人抓住把柄的小孩,很无奈地却也是乖乖地重做。每次做完之后,李国纯都告诉他,在一个家庭中生活,要顾及孩子们对自己的感受,刷牙也是对家庭成员的尊重。
有一次,六狗便后冲水,把盆里的果壳一起倒进了马桶。看到马桶堵塞,他继续冲水。结果是,家里臭水横流。李国纯回到家,看到这个场景,很生气,但看到六狗委屈的样子,李国纯的气又下去了。在请人疏通管道后,李国纯一五一十地教六狗冲水的技术,把家里可能堵塞下水道的常见物品都列了个遍。
生活自理能力差,做事能力也强不到哪儿。
1995年11月的一天,六狗偷偷喝酒后到果园里除草。为了省事,他直接点火烧草,自己则躺在田埂上睡觉。不一会儿,火势蔓延,近旁的鸭厂库房着火了,油茶林也烧起来了。可他被大火烧醒之后,既不救火也不叫人,干脆跑回家关门睡觉。直到鸭厂负责人骂骂咧咧跑到家里来,李国纯才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于是李国纯组织村民80多人去灭火,两小时之后才大火才被扑灭。
事后,李国纯越想越气,可越气越不能气。“六狗做的这事,常人难以理解。也正因为常人难以理解,说明他不是一个正常人。不是一个正常人,你光跟他生气有什么用呢?”李国纯分析,六狗出这样的事情,可能与两个原因有关:一是他小时候得病,留下了后遗症;二是,因为几十年没有人瞧得起他,没有人跟他正常交流,久而久之,他就形成了不与人沟通、遇事躲避的习惯……”李国纯这么想着,心情也就慢慢平复下来。晚上,李国纯专门坐在六狗的对面,跟他讲烧荒除草的注意事项,跟他讲做事要考虑后果的道理。六狗静静的站立着,虽然一言不语,但留下了惭愧的泪水........
在这之后,六狗果然没有犯过类似的大错。
心疼我们就不能糟贱自己
农村有一句俗语:懒人自有懒人命,锅碗不洗狗舔净。六狗说,这就是他以前的生活。因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托山村人常常能看到六狗酒醉之后,倒在路边睡觉的情景。许多人甚至认为,六狗没有生过大病,就是他自己糟践出来的抵抗力。
事实上,六狗身体本来就有病。
1997年8月,细心的李国纯发现六狗咳嗽的声音好像从肺里传导出来的,就把他送去检查。一检查,果然就是肺结核。问六狗,六狗说:“我这个病至少十多年了,痛起来的时候就睡在屋里,再痛,就在地上打滚,有好几次,我都爬到水塘边,想死了算了。”
李国纯把六狗送到嘉禾县中医院住院治疗。
六狗在医院住了12天,李国纯全家人轮流照顾。有时,夫妻俩照顾不过来,就让放假在家的女儿去照顾。女儿听说肺结构有传染性,吓得不轻。李国纯去做医生的工作,让医生为女儿示范防护措施。如此,夫妻两人加上两个女儿轮流值班,才算把不肯住院的六狗“按”在医院完成了治疗。
好几次,李国纯家人不在病房的时候,病友们都会感叹六狗“福气好”,六狗心里美滋滋的。有一次,一个个病人问六狗:“那个喊你六叔的支书是你侄儿吧?”六狗坚称不是,同病房的病人惊得目瞪口呆。
事实上,六狗住院的第一天,李国纯把六狗住院的事情通知了他大哥嫂、侄子一家,但一直到六狗出院,也没见有人来看他。
六狗住院期间,仅治疗费用就花了2800元。因为当时国家对肺结核没有报销制度,这笔钱都得李国纯自己掏。本来就有三女一儿,上面还有父母要照顾,李国纯家里经济也不宽裕,一次拿出这么多钱,还是有些紧张。主治医生感慨:“侄儿我见得多了,但没见过这么好的侄儿!”
除了基础病,六狗常常自我糟践。
1998年7月,嘉禾大洪水。有一天,六狗突然晕倒。李国纯把他及时送到人民医院,两天后才退烧出院。李国纯反复问他这次疾病是怎样引起的,哼哧了半天,六狗才说:“我喝了半斤白酒,跳到大水塘洗澡,起来时就觉得全身发冷,后来就发烧。”这次治疗之后,李国纯开始限定六狗饮酒的次数和饮酒的量,特别是干活之前不能喝酒。
六狗病得最厉害的一次是2002年。
那年腊月二十三,六狗回村看望哥嫂。可当李国纯大年初二随妻子回娘家顺道看望六狗时,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
这是一个猪屋,里面有一头猪,满屋里都是猪粪,臭气熏天,六狗就住在猪屋里木板架起的一个小阁楼上。
李国纯大叫叫不应,换了胶鞋,进得猪屋,再沿直梯爬上阁楼。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到六狗躺在一个席子上,盖着一件蓑衣,身旁有三把稻草。李国纯连叫几声,没有动静,急忙用手去摸他的额头,高烧。李国纯连忙叫来村里的卫生员,测量体温。一测,40度。村卫生员也急了,忙打120,用救护车将六狗送到坦坪乡镇卫生院。
第二天,李国纯又把六狗转到县人民医院治疗。六天之后,六狗才被李国纯接回家中。
从六狗到家的第一天起,李国纯夫妇就对六狗有许多提醒,要求他做事前不喝酒,大汗后不立即脱衣,有疼痛时不要死扛等等,但六狗很有抵触,像一个小孩一样常常偷偷犯规。遇上这种时候,李国纯夫妇除了批评,更要哄他。刚开始,跟他讲防病的道理,他就是听不进去;后来李国纯发现六狗看到一家人都为他操心的时候有心疼的表情,于是便激将他:“你要是心疼我们,就不能糟践自己!”果然,这话起了作用,特别是在自己病了三次被治愈之后,六狗慢慢学会了照顾自己。
现在的六狗,虽然八十岁的人了,能吃能睡,一餐的饭量超过李国纯一家人,睡觉也是躺在床上就着。李国纯把他送到医院体检,结果显示,他的健康状况比六十多岁的李国纯夫妇还要好。
没有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李国纯认为,赡养老人,首先要让老人体会到做人的尊严。为此,在把六狗请到家里来之前,李国纯就给孩子们约法三章:要像对爷爷奶奶一样对待六狗,要把六狗叫“公公”;吃饭时,六狗和一家人围桌吃饭,家里聚餐时,要等爷爷奶奶和六狗先上桌之后才能开吃;六狗有什么问题,不许对他大喊大叫,不许乱吩咐。
尽管李国纯想得周到,但六狗第一次上桌吃饭,还是把孩子们吓得不轻。二女儿李林霞当时刚读小学一年级,当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胡子拉碴、一口龅牙的老头坐在桌边,吃饭过程中连头都不敢抬。李国纯了解孩子们的心理,第二天便让六狗理了头发,刮了胡须。又过了一段时间,家里人发现,六狗的满口龅牙也排列整齐了。原来,李国纯带着六狗到医院做了牙齿矫正手术。
有一次,李国纯发现六狗居然没有身份证,于是专门回六狗老家开具证明,带他去公安局办理了身份证、户口本,还给他交了保险,申请了五保户。当公安局工作人说到狗这个字不雅时,李国纯自作主张跟六狗定名“李六苟”。并告诉六狗,这个苟字也读狗的音,但是与狗的意思不同。当李六苟第一次拿到自己身份证的时候,高兴得手舞足蹈,全家人也为他高兴。
六狗刚到家的时候,孩子们害怕靠近他。李国纯经常安排六狗带孩子们到果园摘果子、爬树,六狗像猴一样敏捷的身手引得孩子们惊呼,不知不觉中,孩子们和他亲近了,围桌吃饭时,还主动给他夹菜。
六狗五十岁前,从来没有过生日。问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他说可能在七八九月份,于是李国纯就对六狗说“八月十五是中秋节,是中国人团聚的日子,就把这一天作为你的生日吧?”于是每年八月十五就成了六苟的生日,六狗也开始过起了生日。
为了让生日有仪式感,每年八月十五这天,李国纯都要为六狗穿上全新的衣服,一家人围坐大桌子聚餐。因为这个时候,可以放开酒量喝,所以每年生日这天,六狗都以微醺收场。第二天,六狗还会把他的美梦拿出来分享。
有一次,六狗正在讲他的梦,李国纯的儿子问他:“公公,你梦到过娶媳妇没有?”大家以为他会尴尬,没想到六狗却说:“年轻的时候没遇到你爸爸这样的好人呐!要不然,早就娶上媳妇啦!”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前年,县里建起了孤寡老人院,李国纯把他送过去享受享受 。但是第三天,他一个人又走回了自己“这个家”。他说:“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在这个家!我离不开这个家!”
从1992年到现在,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李国纯的四个孩子们都参加了工作,在本地工作的两个孩子也都自立门户。但他们不管生活在哪里,每次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总会问爷爷奶奶公公在哪里,有好几次,六狗听听孙辈们回家喊“公公”,故意躲着不答应,等孙子们着急的时候,他突然露出脸来:“我在这儿哩!”
年纪大了,人总是会想自己的“老窝”,六狗也一样。2019年,李国纯自掏腰包对六狗老家的老房子进行了水电改造,配置了锅碗瓢盆等全部生活用品,村支两委对他的老房子也进行粉墙、盖瓦、开窗户、磨地板。看到新房子,六狗喜难自抑,用手把房子里的东西都摸了个遍。末了,六狗说:“这老窝再好,我还是要回我现在的家!”李国纯拍着六狗的肩膀说:“六叔,由你作主,老窝、福利院、现在的家,你想住哪就住哪里!”
今年中秋节也就是六狗生日的第二天,六狗说好上午回“老窝”下午回家,但是李国纯等到晚上七点仍不见人,忙开车到六狗“老窝”去找。车到托山村岭头自然村,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在坟地间跪着。不用说,是六狗。李国纯慢慢走近,没有惊动六狗。
六狗说:“麻麻家家(爸爸妈妈),你们生了我,我托了个人身,没有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李国纯的眼泪流下来了。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习风
编辑:胡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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