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斌/文
莽山有文化吗?
一位湘北籍湖南作家游过一回莽山后,颇为惋惜地说:“莽山是难得的绝美之山,但没有文化。”他将这种观感写到自己的一本书里去了,看了这本书的宜章人很生气。
不是莽山没有文化,是这位作家不了解莽山文化。其实,莽山文化的绚丽与厚重,一点也不逊色于莽山的风光之美,生态之美。
一
莽山位于湘粤边境骑田岭山系中段。“莽山”之得名,民国版《宜章县志·山志》载明:“山势磅礴,延袤六十余里,有九十九峰,如寒芦在宿莽中,总名莽山。”
这是大莽山概念,地域宽广。
《县志》这样界定莽山山系:“自莽山思仁坳南迤,为大崖子石(县治西南百六十里),为小崖子石(与大崖子石相接,长乐水、东山河及辽水皆源于此),回环阻深,人迹罕至。又东为坝山岭,为牛头山(县治西一百里),为糍粑岭,为将军岭(县治西南一百里,莽山隘口)。东北迤入笆篱堡境,为仙镇山(县治东南九十里,圣公坛),为高隆山(县治西南九十里,天塘圩),其南迤者为溶家洞山(县治西南九十里),为西山(县治西南一百五十里),入乳源县境,而栗源之岱下、岩泉等处山,皆在此山系中。”
这里是山的王国,万山合沓,波谲云诡。
唐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为阳山令,他从北方一路行来,进入骑田岭山系,对这一带山岭的高峻险奇叹为观止。在《送廖道士序》一文中,他极深切地谈到自己的观感:“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其最高而横绝南北者岭(骑田岭),郴之为州在岭之上,测其高下得三之二……而郴之为州,又当中州清淑之气,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桔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才德之民生其间。”
气,是儒家学说中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介于意与形之间的生命能量,以为是万物之源。
然而,韩愈并没有看到这一带“魁奇忠信才德之民”治国理政上的杰出表现。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迷惑沉溺于佛老之学而不出”呢?
一次,因为染上时疫,卧床多日。有朋友便介绍了一位姓廖的道士来给他看病,廖道士只给他拿捏了几下,他就感到轻松了许多,吃了廖道士挖来的一剂草药,他就完全好了。与廖道士交谈,发现廖道士是一位见识非凡的世外高人。从此,他就与廖道士有了往来,廖道士却始终不告诉他自己的行止,天马行空,去来无痕。每次要探访他,翰愈只得先向朋友们打听廖道士在哪里。
他这样形容廖道士:“廖师学于衡山,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据传,廖道士虽云游天下,但常在莽山。他医术高明,为当地百姓看病,分文不取。能呼风唤雨,被人传为神仙一样的人物。
韩愈为了维护儒家的正统地位,极力排斥道佛两家。但在湘粤边界遇到的廖道士,让他开了眼界,改变了他原来的某些理念。“魁奇忠信才德之民”,可以在庙堂,也可以在江湖;可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也可以仗剑天涯,潜心内典,为法忘躯,以超人意志探索人天一体的真实境界。于是,离任前,他写了这篇赠序给廖道士,表达他的感念之情。也因为这篇序,给莽山增加了几分仙气和道气。
二
其实,在韩愈之前,一位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重要文化地位的人物,就在莽山主峰西南的西山,筑石室专修了两年,然后又从这里出发,走到湖北黄梅寻师印证,后来,由他担纲引发了佛学中国化、本土化的一场革命。
这位人物就是佛教禅宗的第六代祖师惠能和尚。他传法的讲话被弟子记录下来,编为《坛经》,成为中国唯一可以称得上佛家经典的著作,是佛教顿悟法门(也称“南禅”)的集大成者。他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位划时代人物。
关于惠能在西山专修的记载,见于《五灯会元》一书,该书《弘允大满禅师》记载,六祖惠能卖柴时听人读《金刚经》,当人读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立刻有所领悟,于是问:“此何法也,得于何人?”客曰:“此名《金刚经》,得于黄梅允大师。”惠能便安顿好老母,走上了为法寻师之路。他到了韶州(韶关市),结交了高行士刘志略,又来到乐昌县,遇见了智远禅师。
原文这样写道:“至乐昌县西山石室间,遇见智远禅师,祖遂请益。远曰:‘观汝神姿爽拔,殆非常人。吾闻西域菩提达摩传心印于黄梅,汝当往彼参决。’祖辞去,直造黄梅之东山,时唐咸宁二年也。”
据传,惠能是在好友刘志略推荐下见到智远禅师的。当时,智远禅师在闭关中,每天在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石头房子里独修,六祖惠能便在智远禅师的石室旁,另筑了一间石室修行。相守两年,每有交谈,智远禅师都觉得这位青年行者已经契悟了心性本体境界,应该找一位公认的得道高僧来印证他修行的成就。于是推荐他去湖北的黄梅县东山寺向佛教禅宗的第五代传人弘允禅师请益。
这段史实应该比较确凿的,可惜乐昌市有关部门并未引起注意。六祖惠能从乐昌起程,走哪条路去的黄梅?笔者匡算了一下,应该是从宜章到郴州的古骡马大道。《五灯会元》记载,惠能走了一个月到的黄梅,他如走古骡马大道,到了郴州就可以坐船走水路,到达黄梅一个月时间也就够了。后来,得到五祖印证后,接了禅宗第六代传人的衣钵返回,走的是大庾岭那条路,路程正好长了一倍,因此走了两个月。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是六祖惠能倡导的禅风之主要特色,从此,佛教从抽象的经典和神秘的寺庙中解放出来,并深刻影响到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发展。心性本体之说,直接催生了儒家宋明理学的诞生。毛泽东在谈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本土化时,就曾将佛学禅宗的中国化和本土化作为类比,他对六祖这个人物也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的肯定。
这样一位重量级文化大师与莽山有过两年多的交集,他的求法之行,又在宜章的古骡马大道留下过足印,这个意义和价值怎么评估都不为过,值得下功夫去挖掘。
后来,宋明理学的开山之祖周敦颐以及另几个标志性人物陆九渊、王阳明等都与宜章这片土地甚至莽山有过直接关联,他们受到六祖惠能南禅思想的影响是明显的,这里就不展开了。
三
李自成失败之后,到底归宿何处?
有“三山”之说。一是“九宫山”,一是“夹山”,一是“莽山”。莽山之说提出来,湖北大学历史系教授童恩翼就到莽山来实地考察,同行的有湖北电视台郭耀华牵头的专题摄制组,我陪同他们在莽山盘桓了三天。
九宫山,在湖北省通山县境内。传说李自成退出北京后,转战至此,被人用锄头击毙。当时他旄下仍有10万大军,有宋献策、李过、高一功、李双喜等相随,说被地主程九百用锄头打杀,有些离谱。《永历实录》说:“验其尸,朽莫辨。”
夹山,在湖南省石门县,当地发现一座“奉天和尚”墓,有人便认为很可能是李自成的真身,并写了《李自成演义》,认为李自成失败以后,“颓然成了一个老衲,把从前的英雄气概消磨殆尽,到七十岁时坐化而死。”童教授说,只有故事,没有证据,站不住脚。
童教授独独对“莽山”之说有兴趣。他看到《宜章县志·大事纪》有这样的记载:“顺治六年正月,闯王贼余党一只虎(李自成侄李锦)败遁过郴,杀戮伤惨。三月,清和硕郑亲王从衡率兵昼夜追之,至宜章鼓楼岭而还。”他说,可以肯定的是,李自成退出北京以后南行,有一支部队进了宜章莽山。
考察中,童教授还了解到李自成部队驻守莽山的不少遗迹。
这里有“奉天坪”,此与李自成自称为“奉天王”相关。
这里有“马鞍山”,此与李自成陕西故乡的一座山同名。
这里有“米脂坳”,李自成是延安府米脂县人。
这里有“大安寺”,李自成的诞生地叫“太安里二甲”。
此外,还有“永昌庙”“盘龙寺”“真龙庵”“皇藏岩”等等,这些名字总是透着一股浓浓的“皇家气”或“王者气”。李自成从最初的志王天下,到竟王天下,再到失败后仍念念不忘再王天下,其帝王意识刻骨铭心,自然要形之于山水地名,成为深深的寄托和铭念。
这里还有关于“阿喜寨”的传说,还有闯王嫁女的故事。
这里有不少炼铁厂、造纸厂的遗迹。童教授说,这些都是只有长期驻兵才会有的东西。重要的是找到更多证据,他说很有进一步考察的价值。
童教授年近六旬,患有严重心脏病,考察中不小心崴了脚,脚踝肿得老高,疼得口里直吸凉气,但仍兴致勃勃向湖北电视台摄制组的记者们述说着他的观感。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句话是:“没想到这里有一座这么美的山,又有这么多美丽的传说!”
一代枭雄已成历史,但托起英雄历史的,除了陕西的黄土高坡,北国的千年帝都,也许还有湘南的巍巍莽山。
四
莽山,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也有着它很重要的一笔。
1927年12月,朱德接受党组织指示,与陈毅一道率领部分南昌起义部队向湘南进发,在韶关西北犁铺头短暂休整时,与范石生的部队建立了合作关系,得到给养。不久,蒋介石电告范石生务必逮捕朱德等人,范石生立刻给了朱德部队三个月给养,让他们赶快离开。朱德、陈毅率部队北上,并接受团副龚楚(乐昌人,后叛变)建议,到湘粤边境一带发展。
随后,部队到达乳源杨家寨,与宜章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听了杨子达、胡少海等介绍的情况,朱德果断决定湘南暴动就在宜章发起。
第二天,部队到达梅花圩,陈东日、陈俊又率领10余名赤卫队战士赶来与朱德接头。他们向朱德、陈毅详细述说了宜章县城敌人防守情况,朱德听了暗暗高兴。部队一部由龚楚带领进驻梅花圩,朱德率主力在胡少海带领下开进了莽山洞。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便于隐蔽。中共湘南特委委员、宜章县委书记胡世俭及县委委员毛科文、高静山等也立刻赶往莽山洞。于是在莽山洞一座庙里举行了联席会议,研究制订攻取宜章县城的作战计划。
这就是有名的“莽山洞定计”。
会上,朱德分析了当时形势:湘桂新军阀混战,正杀得你死我活,而湘南敌人的力量比较薄弱,年关已到,土豪劣绅逼租逼债,百姓陷水深火热之中,加上宜章革命基础很好,群众觉悟高,完全可以抓住机会到湘南去,打起红旗大干一场。地方党组织表示全力配合,确保打好湘南起义第一枪。
当讨论到具体作战部署时,朱德把目光投注到胡少海身上。胡少海出身富豪家庭,从事革命活动却从未暴露过自己身份,朱德说,就利用胡少海的特殊身份,来他个“智取宜章”。
大家拍掌赞同:“好计!好计!”紧接着,部队和地下党组织分头行动。1927年1月12日下午,“智取宜章”取得了完全胜利,由此拉开了湘南起义的序幕,成千上万人揭竿而起,随后浩浩荡荡奔向井冈山。莽山,作为这场伟大农民暴动的策划地,也必永载史册。
五
电影《芙蓉镇》曾火遍全国,拍摄地湘西永顺县王村,一下子声名大噪,王村干脆就改名叫“芙蓉镇”了。如今这里是国家4A级风景区,游人如织,闻名遐迩。
但人们不知道,古华的长篇小说《芙蓉镇》是在宜章的莽山写出来的。当年莽山林场知青,后来也成为作家的张式诚,是林场文艺宣传队队长。1973年,他去长沙置办乐器,经著名作家萧育轩介绍,认识了古华。不久,古华就来到莽山采风,住在张式诚工作的相思坑林海工区。白天他跟工人们一起进山营林,晚上看文艺宣传队排节目。
在这里,他采访到大量生动鲜活的生活素材,如亲自采访到“一把手”知青小邓的悲剧故事,又如听人谈到一个“右派分子”与一个“破鞋”结合的故事,后来写成了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芙蓉镇》。《爬满青藤的木屋》获得改革开放后全国第一届短篇小说奖,《芙蓉镇》获得全国首届茅盾长篇小说奖。这些作品,包括另一部小说《相思女子客栈》都拍成了电影,风靡于世。
莽山,极大地激发了古华创作的灵感。他说:“我躲进五岭山脉腹地一个凉爽幽静的林场里,开始写作《芙蓉镇》草稿,当时确实有点‘情思奔涌、下笔有神’似的,每天含泪而作,嬉笑怒骂,激动不已。”一部16万字的作品,他用了18天写完。
莽山脚下辽河边的迳口村,是著名作曲家王佑贵的家乡。他作曲的《春天的故事》《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等歌曲,脍炙人口,成为当代歌坛的经典之作。
迳口村颇有古朴风格,王佑贵家附近,有一条石板巷道,直通辽河边水码头。河上有廊桥,有油榨坊,有香火缭绕的古寺。
这一带有几天几夜喝不完的山歌。
1931年,邓小平、张云逸率红七军奔赴江西苏区,在村里住了三天。村屋老墙上至今还有当年红军写的大字标语,红军教唱的革命歌谣至今还在村里传唱。
1994年,从迳口村走出去的青年作曲家王佑贵,在深圳为邓小平南巡写出了《春天的故事》,为中国改革开放唱响激动人心的赞歌。“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春天的故事》气势磅礴,深情动人,热烈壮怀,成为我们时代的史诗样板。1994年春晚,因为《春天的故事》而成为国人深深的记忆。它还成为汇集大型文献纪录片《邓小平》的主题歌,1998年广东庆祝改革开放20周年大型音乐会,冠名《春天的故事》,中央改革开放20周年大型音乐会第二乐章也由《春天的故事》系列组成。
“莽山,九十九座山,秀水,一十九道湾,山不低头高万丈,水流千年长……”
王佑贵唱着家乡的俚曲走出莽山,走到长沙,走到北京。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他写出多少好歌妙曲,那优美的旋律里,总透着莽山的山光水气、性情魂魄……
关于莽山文化,可写的还有瑶家“盘王节”及瑶族的种种风俗风情,还有这座大山优秀儿女陈远辉、江梦南等先进人物的感人事迹和精神,还有以赵王保为代表的跳石子自然村一批在乡村振兴中勇于作为、创造了新鲜经验的劳动者英雄群体,但限于篇幅,笔者暂不展开叙写了。
人是历史的存在,人是文化的存在,文化影响于人是由积淀形成的。莽山这片土地上英雄儿女的品格、气质和精神,其来有自,源远流长。当改革大潮到来之时,承接了“清淑之气”的莽山人民,又张开双臂迎来了来自粤港海疆的遒劲海风,走向充满生动和风险的精彩世界,在开放、热烈、务实、灵活的现代意识洗礼下,让自己的生命境界得到更为灿烂的展现。莽山是一种伟大精神的象征,是一座文化之山、精神之山。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薛斌
编辑:唐哲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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