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成家

午后一点整，我从省委党校西校区侧门走出。秋阳斜斜泼洒在院子里的老樟树上，投下淡长的影子。脚步轻缓，心里却燃着一团旺火——这火自少年初读“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便幽幽亮起，跨越岁月不曾熄灭。数次来长沙，总在楼宇车流间远远瞥一眼江心那抹绿意便匆匆离去，像欠着桩郑重心事。这次，终于要了却这份牵挂。

出校门便朝湘水方向走去。街市喧嚷，汽车笛声、店铺音乐与行人话语交织成混沌市声。我穿行其间，初时还辨着方向，后来索性以市声为背景，任由心中那模糊而坚定的方位牵引。渐渐，楼宇疏阔，人声渐淡，一股湿润开阔的气息从前方漫来——那是江的召唤。

行走约莫一个钟头，脚下微酸，精神却愈发清明。远远望见江心卧着道墨绿长堤，如缎带静展，堤上林木蓊郁，在秋阳下泛着金铁般的苍青色。心，猛地一跳。

入口处游人云集，因预约过，手续简省。踏入景区刹那，市声被无形闸门骤然隔断。世界静了下来，只剩风过林梢的飒飒声，与湘江沉雄的流响。这静并非空虚，而是饱满厚重的肃穆。平直大道伸向远方，我知道，它正引我去见那尊雕像。

路旁指示牌写着“青年毛泽东艺术雕像，前方三公里”。平日令人生畏的距离，此刻却步履轻快。脚步踏在路面，发出单调而安心的声响。这路、这风、这满眼苍翠，仿佛都是涤荡风尘与杂念的仪轨。我走着，似无所想，又似思虑万千：1925年，32岁的毛泽东重游橘子洲，面对寒秋江景挥毫写下《沁园春·长沙》，那“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叩问里，藏着怎样激荡洪荒的意气？这意气穿透百年烟云，化作脚下路的召唤——原来信仰从非缥缈云雾，竟是这引你步步向前的切实征途。

行得愈深，江涛愈清晰，如大地缓慢有力的脉搏。游人多默然前行，偶有低语也转瞬散入风里，孩童雀跃亦被大人轻声劝止。肃穆无声，却浸在每缕风、每片叶的反光中。

忽然，林荫尽头露出片异常高远明亮的天空，一个巨影轮廓从澄澈秋空里巍巍浮现。呼吸一滞，脚步顿住。隔得尚远，磅礴气势已如潮水扑面而来。定了定神再迈步，目光再也挪不开：那轮廓随距离拉近渐次清晰——先是如怒涛般后扬的丰茂头发，再是能容纳时代思考的宽阔前额，继而便是微锁的眉峰与深似湘江的眼眸。

终于站在雕像脚下。仰起头，脖颈几乎弯折。天蓝得像无杂质的琉璃，这座高32米、长83米、宽41米的巨像，由八千多块福建永定红花岗岩拼接而成，顶天立地嵌在苍穹下。秋阳从侧面斜射，给石像镀上清冽白炽的光，边缘锐利如剑。这是1925年的青年模样，面容间饱含沉思与憧憬，目光越过头顶、万木与江水，投向辽远彼岸。风过处，石质衣襟似有微动，恍若真人。午后三点的日光将长影投在广场，带着石头的凝重，拢住一众驻足仰望的身影。

广场人多却异常安静，无人高声言语。人们从四方而来，静静伫立像前，深深鞠躬：白发老者被搀扶着，鞠躬时肩膀轻颤；校服少年行着标准队礼，脸颊映得发亮；与我年纪相仿者，眼中满是难以言说的肃穆。我走上前，立在光影交界，深深弯腰。抬头时眼眶发热，所有市声、烦忧与得失计较，都被这巍峨静默涤荡干净，只剩浩渺澄明与近乎疼痛的崇敬。

绕基座缓行，花岗岩肌理在光下清晰可辨，坚硬粗砺中藏着恒久力量。这些从深山采出的石头，曾沉睡千万年，如今被赋予精神与形貌，凝视着熟悉的江与土地。它们若有记忆，会记得千年前的沧海桑田，还是百年前风雨如晦的夜晚，那位长衫青年在此的徘徊与咏叹？

我用手机从不同角度定格雕像英姿，又请游人帮忙拍下合影，圆了与伟人同框的心愿。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更斜，该返程了。沿原路返回，脚步轻捷，心却盈满。频频回首，巨像在暮色中轮廓愈发明晰，如青色山峦，似将亮的暖灯。最后一眼，忽见雕像身后的橘林——深秋老叶苍绿，间杂无数金黄果实，在夕照里融融发亮，像巨像沉静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温柔笑意。

江涛骤响，湘水北流不止。我转身汇入人流，不再回头。那顶天立地的身影与千万点橘黄，已妥帖安放在心底。江风裹着浩渺水汽与橘叶清涩拂面而来，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然不同。回去的路，竟比来时短了许多，也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