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媛/文
八月酷暑,却被桂东县沁骨的清凉驯服了。23度的气温裹着清风,掠过层峦叠嶂,将桂东雕琢成一颗青碧温润的明珠,吸引着八方游客。
新坊乡龙溪村——这个县里人口最多、旅游资源最丰富的村庄,游人的热情远比悬在头顶的烈日更炽烫。
龙溪瀑布前,拍客们早早架起“长枪短炮”,只为守候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阔,捕捉水雾与阳光交织出的彩虹。伟人树旁、纪念亭里,游客们纳凉休憩,或拍摄树荫下的碑文,或品读当年毛委员在此点燃星火、建立苏维埃政府的红色故事。
而我的目光,却落在路边。
一只老旧簸箕,装满了全姨刚从地里摘下的鲜灵蔬菜:紫茄泛着缎光,红椒跳跃着火焰,嫩瓜顶着未干的晨露。它们正“驾”着我的手机,延时摄影镜头对准凉亭、流云与鸟影如梭,记录着时光的流淌。我帮全姨看秤找零,遇上有兴趣的外地游客询问,我便顺道讲讲近在咫尺的伟人树和那段峥嵘岁月。
我不再是游客。
曾几何时,我亦是这喧嚣人流中的一员,和友人驱车而来,用镜头捕捉山水人情,回去后灵感涌动,写下几笔散文,剪出几段视频。而今年起,我以乡村振兴帮扶联系人的身份,成了龙溪村建设者中的一员。全姨一家,正是我点对点帮扶的对象,“同吃同住同劳动”是我们工作常态。
旅游旺季,乡间公路被外来车辆塞得满满当当。县里调来的警力不足,乡村干部、村务员、驻村队员乃至我们这些“后盾”帮扶联系人,便穿上荧光服轮班上路疏导交通。
灼人烈日下,各路口队友们满头大汗却依然用嘶哑的喉咙耐心解释。目睹此景,我心中那点诗意的泡沫早已蒸发殆尽,唯余“坚持”二字,如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从观景者到局中人,身份的蜕变,剥落的是浪漫的想象,裸露的是粗粝的责任。
全姨今年七十,儿孙满堂正是安享天伦的年纪。三个女儿,最近的嫁在相邻的寨前镇,另两个远在四川、新疆,多年才得一见。去年秋天,老伴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留下她独守空寂小屋。女儿们争相接她同住,她却固执摇头:“龙溪住惯了,离不开。左邻右舍亲得很,彼此都有照应。”
她展示着筋骨,仿佛能扛起整座大山,总说自己能吃能睡能下地,力气大我几倍。然而,古稀老人独居,终究令人悬心。我把工作队和我的电话存进她的老年机,又指着墙上贴着的队员照片和号码,一遍遍叮嘱:“全姨,记牢,有事就打电话,手机要记得充电,千万别离身。”全姨笑笑:“记住了,记住了,好着呢。”
全姨的菜园,是她写给土地的情书。方寸之地被她点染得生机盎然:茄紫、椒红、瓜黄,在翡翠般的藤蔓枝叶间探头探脑,斑斓可爱。村里劳力足的,流转土地开辟果园种上黄桃、奈李,果香溢满村落。吃不完的鲜蔬,便成了全姨和老姐妹们树荫下的“小生意”,簸箕小篓,就是她们的货柜。没有“扫码支付”的智能化,只有泥土的温热。遇上游客没备零钱,她们大手一挥由卖变送:“拿去尝尝鲜!自家种的,干净!”
半天下来,簸箕轻了,全姨掌心多了二十几块钱。她和老姐妹们愉快絮叨着,那份满足的笑容,仿佛手里攥着的是两千元。“闺女们孝顺,不图这个钱,就图几个老姐妹有伴儿卖卖菜,数数过路小汽车,热闹!”她指着没卖掉的蔬菜,“剁碎了喂鸡,明天又能摘新鲜的了!”此言一出,我心中一凛,旋即莞尔。是啊,我们囫囵吞下的所谓珍馐,其鲜活纯净,或许真不及鸡啄食的那一口青翠!
龙溪的厚重,又岂在山水?它沉淀在古树里,流淌在血脉中。
晚清提督吴治汉,这位曾国藩麾下的悍将,从金戈铁马的沙场解甲,却将一颗文心带回了龙溪。他在家门前,垒起一座2.68米高的石塔——“敬字亭”,劝诫乡邻勤学读书,对废弃的字纸要心怀敬意,送入亭中焚化。1884年中法战火燃起,花甲之年的他,再次披挂,以管事前正营之身远赴越南,用铁血捍卫了南疆的尊严。这份赤诚的爱国心和对文化的尊崇,深深融入了村民血脉,化作了尊重文化、坚守信念的乡风。
这份坚守的精神,在1928年的烽烟岁月里焕发出新的光芒。那年八月,毛委员带领红四军一部来到龙溪村,在那棵伟人树下,他向乡亲们宣讲革命真理,号召工农联合起来打土豪、分田地。红军发动群众,成立了龙溪苏维埃政府和农民赤卫队,推选出的三十多位骨干,日后成了桂东县革命的中流砥柱。
如今,景区旁,乡贤吴督邦自费开办的龙溪红色文化展览馆公益开放敞门迎客。百余件个人收藏的革命文物和讲述红色故事的展板,吸引着一拨拨年轻人和游客驻足细看,流连忘返。
飞瀑流泉,虹霓乍隐;伟人树下,余音犹存;敬字石塔,文风不散;苏维埃的星火,仍在暗夜闪烁;路边的簸箕里,沾着露珠的瓜菜正散发着大地最本真的芬芳……龙溪的画卷,就这样在山水的怀抱里、在悠长的岁月里,徐徐展开。
我,曾经是这画卷外的匆匆看客,而今躬身入画,成了这宏大叙事里一个微小却真实的笔触。手机拍下的延时影像里,光影流转,却也有我那颗沉入乡村、不再游移的心。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王冬媛
编辑:沈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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