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硕男
八一前夕,战友聚会,令人开怀。这里有青春的记忆,有战斗的岁月,有人生的感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神采飞扬,一往深情。
此时,李强国与他妻子李桂凤并肩坐在我的对面。入伍前,他们已经相恋了。望着这对如影随形近半生的伴侣,思绪不由得飘回四十七年前那个冬天。
记得我们和平镇十几个新兵是分别走的,统一到县城集中报到。送行的亲人一般送到镇所在地就返回了。当我上车后,居然还来了一个戴大红花的新兵在上我这趟车。他身后还紧跟了一位年轻女性,也相随上了车。自然,我们很快就彼此认识了。男的叫李强国,是和平镇大元岭山上的,女的叫李桂凤,一个村的。大红花映红了他们的脸,闪闪发光,显得格外精神抖擞。李强国胸前的大红花引起了一车人的羡慕。一人当兵,何止全家光荣。那个年代,乡村闭塞,山外世界令人神往。谁家有人当兵了,整个村庄都是盛大节日。
途中我们边说话,边分享着李强国香喷喷的毛栗。我当时感到很纳闷,隆冬季节了,怎么还会有毛栗。多年以后,这个谜底才在不经意中解开了。
愿来这毛栗藏看一个故事。当桂凤知道恋人即将启程远行的时候,想着要怎么表达一下心意才好。家里别无长物,心里十分焦急。大元岭上满山毛栗,但因时值冬季,树梢上已然空荡无存。桂凤大约想起了山里老辈人传授的生存之道:老鼠洞中往往藏匿着这些小生灵为过冬而囤积的毛栗。于是,她孤身一人,带着老辈人的秘密和兴奋的心情,向大山深处走去。
山风卷着荒凉与寒冷,肆虐地撕扯着桂凤单薄的衣裳。她沿着山路仔细寻觅,终于发现了一处鼠洞。她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紧握住锄头,奋力挖开那结着霜土的洞口。果然,在洞穴深处,她惊喜地看见了一捧捧毛栗!桂凤精神一振,继续在山野间穿梭,每发现一个鼠洞便停下来开挖。山风卷起尘土,她挖得满面尘灰,双手被冻得通红,而锄头磨擦土石的声音,在空寂的山林间回荡着,如敲击着大地的心弦。她不停地挖,不停地寻找,最终竟积攒了五六斤毛栗。她轻轻拍去毛栗上沾着的泥土,又小心翼翼地反复冲洗干净。随后,桂凤仔细炒熟了这些来之不易的果实,将它们装入布袋,郑重地送到了即将远行的李强国手中。
聚会宴席正酣,有人笑着再次提起了这段往事。我望着李桂凤,见她微微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轻轻摩挲着桌布边缘,仿佛正隔着岁月抚摸往日锄头粗糙的木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会儿挖鼠洞取栗子时,我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呢。”她顿了顿,仿佛又听见当年挖掘时地下隐约传来的鼠类窸窣惊惶之声,“想到老鼠过冬的粮食被夺走,它们可如何熬过那漫长寒冬呢?当时真怕它们会因此饿死啊。”她很认真地告诉我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挖过鼠洞。这份对小小心灵的愧疚,如影随形,相伴她走过了几十年。
听着这些话语,心中不禁感动。一个乡村女子,为了心上人,甘愿承受那份鼠口夺食的愧疚,也要执著于用毛栗表达心意。爱意与良知竟如此奇妙地交织在小小毛栗之间。这沉重的歉疚,成了她终生背负的甜蜜的负担。
聚会散场,李桂凤与李强国互相搀扶着缓缓离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当年的情形来:李强国接过布袋时,布袋沉甸甸压着他的手,而李桂凤那双冻得通红的手上,仿佛还沾着草丛上的露珠,那上面映满了太阳的光辉。
这份爱也许没有华丽乐章般辉煌响亮,它只是轻轻掠过山野的一缕清风,但却久久地回响在故乡的山谷和岁月的长空里。那袋毛栗,何尝不是一颗澄澈心魂的结晶?它映照出那位深山少女的纯净心地:为爱,她可以翻山越岭,向幽暗处俯身,在卑微的鼠穴里掘取那份珍贵的馈赠;也是因为爱,她此后一生珍重弱小生灵的悲欢离合,再也不忍心惊扰它们的安宁。
这一袋毛栗,是青春爱情的信物,也是映照灵魂的一面镜子。原来最深的爱,乃是生命之间对彼此苦与乐最细微的感知和体察,而世间最重的份量,有时恰是良知中那粒压着心尖、无法磨灭的微尘。它使青春之爱越过了鼠洞的幽暗,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照亮并温暖着人生的漫漫旅程。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王硕男
编辑:唐哲宁
本站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