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振亮
前年初的一场大病,老爸挺直的背脊突然弯了,弯得像老家村后的山峦,弯得像老屋门后那根让父亲挑起全家人命运的扁担。
我的家乡山多,起伏跌宕,一座接着一座。仰或与山有缘,我们这些山里出生的孩子,从小就喜欢登山爬山。记得在改革开放初期,各家的生活都不是很殷实,我们就会三五成群的跑到山上去采野果子解馋,采野菜提回家充饥,手捧着山涧的泉水止渴。
在我的眼里,老爸就是一座山。刚懂事时,每次正月里要去走亲访友,而那时的正月,十年有八年是“春寒料峭,春雨潇潇”,走亲访友走的每条路都是一段石板路一段泥泞路。所以每次遇到坑洼路段,老爸就会走到我的身后,捏着我的小胳膊,往头顶一甩,我就跨过老爸的头顶,坐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时,我坐在老爸的肩膀上,就像现在的小孩做在电动遥遥车上一样,开心至极。
小时候,我最爱去大姑家,因为去大姑家要跋涉很多的山峰,跨越很多的沟壑,可以看到许多灿烂绚丽的山花,看到山鹰张开羽翼从这山翱翔到那山。同时,我又最怕去大姑家,因为去大姑家的路途实在太遥远,我每走一次,小脚肚子就要酸不溜秋好几天。让我最揪心愧疚的是有天上午,爷爷召集全家人去大姑家,出门时,天气还十分晴朗,而等我们一步步丈量完一座接一座的山岚,穿越一座山谷时,头顶上飘过来一块抹桌布般的云朵,整个山谷就像被一只大铁锅盖住了,乌黑乌黑的。一阵山风刮过,山雨便紧跟其后,“吧哒吧哒”地扫射下来。老爸怕我受惊吓,连忙把我从肩膀上托举到胸前,并解开外衣套在他的头顶上成伞状,然后弯着腰一步步地彳亍前行。我安静地躲藏在爸爸的胸膛前,雨点“吧哒吧哒”地敲打在老爸头顶的衣服上,走了两个多小时后,才赶到了大姑家。次日傍晚,灶火照亮墙壁了,我见老爸还没回家,问妈妈:“老爸今天怎么一天都没看到?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体弱多病的妈妈说:“回了,昨天去你大姑家,淋雨时间太长,生病了,在床上睡着。”小小的我听着,内心就颤抖起来……
在我们年幼时,因母亲常年靠打针吃药养着,很少下地干活。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就全落在了父亲的肩上。父亲气力大,村里有什么搬不动、挑不了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那时候,生产队每年都要向乡里的食品站上缴生猪,有些农户家里的生猪养了两年三四百斤了才上缴,其他社员抬不动,这样的“硬骨头”,便只有我老爸莫属。每年六七月的“双抢”季节,为了多记工分,老爸每次从稻田里挑稻谷都是选择大箩筐,而且是一回挑两担,箩筐搭箩筐,穿梭在田艮垠坝上还似一阵旋风,令村民们一个个都翘起了大拇指。
自小懂事起,我就一直认为老爸就是一座山,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每天早出晚归,腰间一年四季都捆扎着一条米多长,时常被汗水浸染得泛黄的汗巾。
有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吃过饭后随老爸去几公里外的一家煤矿去挑煤,尽管天上飘着冷雨,但父亲在挑着150多斤的煤炭爬越一座又一座山谷和山峰后,他宽阔的额头上就像盖了个蒸馏盆,汗珠不停地往外涌,一股股白色的热气从他乌黑的发际间袅绕升起,就像他抽烟后吐出的雾气。走到一个避风处,老爸解下腰间的汗巾一边揩搽头上、身上的汗水,一边眼盯着我说:“孩子呀,这山路难走吧,但我们一定得走。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走出去了,你就会知道人活一世要走过多少山,越过多少坎,尝过多少苦,吃过多少亏。世界上没有人爬不上去的山,只要不愿去爬山的人。你记住了,有一天,你就会成为一座山。”那时候,我听得懵懵懂懂,云里雾里,直到走入社会,领悟了生活,才深刻理解老爸当时的讲话,用心良苦。
山高人为峰,路远脚更长。七十五年过后,老爸挺直的背脊真的弯了,但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还是一座山。每次儿孙围坐一桌时,他都要挺一挺他那再也无法伸直的腰椎骨,然后手捋着白胡子地说:“生产队那时候修电排,要建电站,水泥要从三公里外的山脚下挑到山顶上,而水泥都是100斤一包,别人两人去抬一包,不划算,没人愿意去抬,我那时候为了多赚几个工分,便一担挑两包,一手扶拖拉机,装20包,十担就挑完了。我一个人的工分经常是比别人家两个主要劳动力还多……”每次说起这些事,他的脸上就堆满了笑容。
老爸那饱经辛酸的腰干再也不会挺直了,但老爸挺拔的形象却似块硕大的镜子照亮在我前行的道路上。
三十年前,当我身穿水兵蓝,在大海中几十天不着陆地,被狂风暴雨颠簸得口吐黄胆水,有些懊悔时,脑海里就会映现出老爸“这山路难走吧,但我们一定得走”的叮嘱。记得有天下午,我刚吐完黄胆水,舰艇指挥部发出号令,说我所负责的导弹系统某部件技术常数出现异常,需要立即调试。接到指令,我一骨碌从两尺宽的卧床上爬起来,用双手狠劲地拍打脑门,尽力让自己清醒几分,随后便投入到工作之中,直到把故障排除。
2008年春节前,我和妻子约好,把多年没进城来过年的老爸早早的就请进了城。而那年南方偶遇百年难遇的冰冻灾害,我所在的小县城停水停电,成了一座“孤岛”,成为了全国人们关注和支持救助的地方。我作为负责全县宣传工作的新闻官,为了宣传推介好来自社会各界的无私大爱,就连除夕夜的团圆饭也是与前来支援嘉禾人民发电照明的外地工人在工地上一起度过。记得那天晚上,等我赶回家里时,已经年过七旬的老爸马上找来一条干毛巾帮我把头顶和肩背上的雪霜搽干净。那一刻,我又找到了一种当儿子的感觉。等我吃饭时,妻子告诉我,今天过年用的水,全是老爸从老街的水井去挑回来的。我听着,忙停下碗筷,找来酒杯和碗筷,用心给老爸斟满了一杯红红的香槟酒。父子俩第一次这样一口一口地品着香槟酒,而我的心情却犹如故乡村中那口山泉水,十分甘甜,暖心。
眨眨眼,老爸坟冢上的青草又将秋风秋雨中再次枯萎,而最让我回味的是老爸那弯成了堆满着故事的脊梁梁!
老爸挺直的背脊真的弯了。
来源:红网时刻
作者: 尹振亮
编辑:龙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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