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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巷饮碧螺记

  文/王亚

  洞庭山分东西两岛,一曰东洞庭山,一曰西洞庭山。陆巷古村就在东山半岛,太湖之滨。记得袁中郎曾写《东洞庭》,言主峰莫厘山“缥缈差卑”,竟直欲“抛牛马”“友麋鹿”做一个山居之人。我往东山时,放眼一望,不禁哑然失笑,又赶紧敛了。以我湘南山野来客看着,整个东山不过是伸入太湖的小山包而已,中郎久居江南陡然见一山,自然惊奇些,不足为怪。

  我不爱看山,便看陆巷。一进村,劈面便是一条小河,沿河走几步,有小津渡,上书牌匾“寒谷渡”,一副联曰“落霞渔浦晚,斜日橘林秋”。大约是陆巷特色之景,只我去的时节是暮春的上午,落日橘秋两样美景皆不可得。陆巷就在寒谷渡的前景中缓缓呈现,清净又古朴。

  陆巷,大约以巷得名,行来果然一条条深长的小巷,粉墙黛瓦,石雕木镂。越往深里走,越几乎以为走回到某段旧光阴里,扑面来的日光晃得人更有些恍惚了。

  老屋院墙内探出半树枇杷,嫩鹅黄的果实在宽大密实的叶底簇拥着,偶有一两个早熟的已经橙黄,引得鸟儿雀跃不已。对面院墙干脆满壁爬山虎,绿得虎虎蹬蹬。我曾一度觉得绿是风姿绰约的尤物,有盈碧的眸子和笑涡,这刻看满绿的爬山虎,一丝妩媚也不得见。倒是墙杪飞出去的翘檐,竟在风中有了摇曳感,一直曳到半天,在檐下仰着看时,云从翘角梢掠过。

  村里巷陌交通,屋舍错落,每一道屋檐下都住着一样俗世里的绝俗人生。老媪坐在竹椅子上晒太阳打盹,几个孩子从巷头蹿到巷尾。这家正拿了木柴一点点往煤炉子里塞,眼见着烟火就起了。那户门口老头儿正拎了半导体听《荆钗记》,随了王十朋一声声哼着,另一只手还拽了学步的小孙子,一老一小均怡然自得。我正疑心是否误入“桃花源”时,迎面又见裹了花头巾的采茶妇人背了满满当当一竹篓新采鲜叶由后山返来。另一家院落里则已经大炒锅架上,一双手叉开了翻炒新茶,鲜馥味飘了大半个巷子。这便是洞庭山碧螺春了。

  陆巷正宜饮碧螺。就找一家院落坐着,问主人买半斤新茶,一边看他炒茶,一边坐喝。他那手张开似笊篱,探入锅底,再翻出来,鲜茶叶又从指缝间撒至锅底,便再探再翻再糤。他说,这叫“杀青”。青杀完了,便是揉捻,炒一回再贴了锅底揉一回,还得双手搓揉,揉得久了才能揉出碧螺的模样。

  新炒制的碧螺春果真如一颗颗蜷着的小田螺,还银毫披纷,绒绒嫩嫩的。未经水的碧螺春并非一袭春色,而是银白里隐了一些些翠,浑似欲将美好的内质都敛了。一旦遇见水,它们便一叶叶舒开来,舒展成翠色可人的小兰花,还一并“开”出了香气。大约东山满山花果,碧螺春茶香里也氤了花香果味,实在是古人说的“吓煞人香”。

  碧螺春的形制茶香与龙井、黄山毛峰种种均不相类。大约都与它们的生长地相关罢,龙井在西湖周遭的山间见惯了书生小姐的爱情,有老老实实的书生气,模样俊俏,香也端丽。黄山高旷秀颀,黄山毛峰则略高古,香韵绵长悠缓。碧螺春在这一半湖光一半山色里,有花香果树间杂,又有曲巷幽人宅,便生性内敛。你以为它就是那实诚的村姑了,待得泡上一杯,全然换了模样,婷婷袅袅间,连腰肢连裙裾都婉婉然。再举杯至唇边,一股甘香直灌入鼻翼,丰腴而又清爽,香气极微妙独特,不知名的花香、未曾识的果味与茶气杂着,让你依稀莫辩。赶紧深啜一口,那股鲜味更要唇齿舌头暗自惊呼了,顿时由心的缝隙里飘飘悠悠渗出一种自足。仿佛是憋闷了好些日子后突然来了一阵新雨,万丈红尘千种俗事都在里面涤净了拭干了擦亮了。再吞落肚,一挂肚肠也换了似的,都鲜活起来。

  这时节,足可以曼声一叹,再击节哼着熟知的昆曲,混过一日了。

  我坐的小巷对过有一座尚未修缮的院落,一树蔷薇从门旁蔓延到了门头,粉红的小蔷薇花闹喳喳开满了,精雕石刻的门洞前两个残缺不全的抱鼓石各自杵着,那黑漆斑驳紧闭的大门后,不知保存着怎样的过去。

  歇好了便往深里走,愈见高堂巨宅鳞次栉比。此地是明代宰相王鳌故里,与此时陆巷清静相比,几乎可见彼时车水马龙之势。王鳌晚年辞官返乡,居陆巷十六载,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治生产,惟看书著作为娱,旁无所好,兴致古澹,有悠然物外之趣。”我们如今来看,陆巷的街巷牌坊、故居宅邸、亭台楼阁,小巷里提着菜篮的老媪,以及对面太湖的波痕里,都有王鳌的悠游光影。

  王鳌弟子唐寅曾以“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评价这位解元、会元、殿试一甲第三名于一身的天下奇士。这刻站在陆巷的光影里来看,似乎并非过誉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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